2008年9月10日 星期三

人生如戲,戲如人生


  已經有好一陣子,忘了有個年紀小我三歲的表妹,當她在世時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,已經是今年初的事了。

  那陣子聽母親在電話中說表妹得了血癌,現在已經進入末期了。當時腦海中一片空白,髣髴上蒼將有關於她的記憶都清掉了。努力在腦海中翻尋她的模樣,可是卻一直想不起她的長相,擁有的還是她十五六歲時的模樣,現在已經四十歲了,我的記憶還活在過去,她卻要離開人世...。表妹的家庭環境並不同於常人,國小畢業後就留在山上幫父母種茶,每天看著父親對有智障的母親咆哮甚至是毆打,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對父母產生了莫名的敵意。於是有一天,我想她是受夠了,在差不多應該是國三的年紀,她決定離家出走,年紀輕輕地,什麼不該做的都做了,什麼不該去的也去了,吸毒、廝混、賭博...樣樣不缺,該會的都會了。那時期我還在享受父母的照料,唸的是高工夜校,白天也沒工作,十足的米蟲。隔壁則住著因身體健康不佳而搬來平地住的外婆,外婆卻與我們家處得不好,直到現在我還是沒弄清楚這是為魅緣故。有幾回看到表妹回來看外婆,在她天真的雙眼中漸漸地散發一種透視人心的犀利,說話的口吻也帶著風塵味,我猜她一定是到酒店上班了,出手相當闊綽。那個年代有人小費一砸就是二十萬,紙醉金迷的生活只期盼有浪子回頭的一天。

  一個人要是浪跡夠久,你就可以在那個人身上看到整個社會的縮影。隔不到一年,表妹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回來。那時候的社會很變態,股票過萬點,鈔票滿天飛,整個社會氛圍有意無意地都在鼓勵未婚生子,每天電視上都是同樣那些專家在胡說八道,女權團體也莫名其妙地加入攪和,沒錯,女人有決定生育的權利,但沒有迴避苦難的餘地,很可惜地,那些專家的變態言論無法解決如人生那麼大的地圖。就這樣,幾年又過去了,股市慘兮兮,我這個表妹幾年前又生了個女兒,去年底帶著未滿四歲的女兒來依附我母親。過去她對我母親充滿仇恨,理由「很充分」,為的是一件陳年往事。在我剛唸國中時,因為家裡面要整修,所以我們全家五口就搬去阿姨的房子與外婆同住,但是表弟妹也住這裡,小孩子吵吵鬧鬧是免不了的,大人別太認真就沒事了。有一天我母親煮了中餐,表弟妹肚子餓了就偷吃飯桌上的菜,被母親發現後就阻止了他們,因為大家都還沒吃飯。就這樣,這件事足足纏繞在表妹的腦海裡三十年。可是,人總有落葉歸根的想法,人也會修正自己,她終於打碎了那個仇恨的籓籬。據母親說:「表妹很誠心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訴說過往的不是請求姑姑的原諒。」也不知道為什麼,自從那一天後,表妹的身體就每況愈下,頻繁進出醫院,到後來不斷住院,進進出出的,都是母親與阿姨在照料她,而表妹的親弟弟卻是一再質問我母親:「阮阿姊的口座是不是在你那裡?」,有時候金錢的魅力似乎可以跨越人倫義理。

  但誰能安慰將死之人?其實表妹自己已經盤算好了,懷著託孤的心,將五十萬不到的積蓄和小孩託付給阿姨的孩子,我的另一表弟。這些積蓄實在不多,完全是真情流露的人性在成就因緣。

  就我的認知,死亡是個未知的旅程,不是終點。憶及表妹的過往人生,過了四十歲的人...我還是覺得有內心淌血的感覺。我的舅舅沒唸過書,從小就只會做點山區居民的工作,也沒什麼見長的觀點,完全就是個庄腳人,在近三十歲的時候由外公做主幫他娶了媳婦,娶進門後才發現媳婦有智障的問題,從此永無寧日,不是打就是罵。以往的年代人們是很保守的,娶了這樣的媳婦令他臉上無光,他們之間的關係幾乎只剩生物功能,隨著時間的流轉,生了三個孩子,我這表妹是長女,也是唯一且最不被重視的女生。到了該上國中的時候,她未被允許去唸書,當地國中的教務主任還特地到山上與舅舅溝通,但是舅舅始終不同意。雖然那年代才過去不久,但也過了二三十年了,當時舅舅是很窮困,以至於老觀念就隔絕了表妹上學的機會。此後,我就很少見到表妹了。這些年聽母親說起她的事,又換了男朋友...又生了小孩...結婚...離婚...同樣的字彙不斷重複,幾乎到了令人麻木的階段。

  四月底表妹緊急進了加護病房,醫師也不知第幾度發出病危通知,母親、阿姨、表弟、弟媳、我的親弟弟都到場了。或許因為有熟悉的人陪伴,這一天她平安度過了。我因為移居他鄉,許多消息就傳不到我耳裡。

  五月一日,該來的就是會來,一切都是自然來。上午起床前有個夢,夢中出現一個很熟悉但又不認得的人,與他談了許多很熟捻的話題,無何,當他似乎有一個很深切的問題要問我的時候,我就轉醒了。起床後有點懊惱,想不起夢中人是誰。到了中午,弟打電話來說表妹已在上午五點四十五分過身了,母親和助念團還在醫院的太平間照料後事。心中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,也是這時候才猛然驚覺夢中人就是表妹。努力回想夢中她所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什麼?只記得她似乎仍是憂心忡忡。夢中的場景是一幢板模搭蓋的簡陋房子,我陪著那個人繞著房子走了一圈,交談著小時候林林總總的回憶,然後我送他走入房子,當我轉身要離開的時候,他含著淚光與淺淺的微笑問了一個我沒回答的問題,那個問題已經遺落在夢中了...。

  那天下午趕去醫院捻香,看著她遺照的笑容令我更確定夢中人就是她。直到她過身,大概有五年沒見過她的身影,最後一面卻是在夢裡相見。幾年前她改了自己的名字,那天看靈主牌上她的名字時,一時忘了她改名字這件事,還以為醫院弄錯了。也許她想擺脫這一生的記憶吧?昨去種種昨日死,今日種種今日生,希望她已經滿足了,人生大戲已經落幕。那天夜裡告訴孩子說我的表妹過身了,他們問:「那我們家要不要去拜拜?」我笑了笑,不知能夠說什麼?心裡面仍惦記著那個遺落在夢中的問題。人說戲如人生,每個人在此生都會扮演許多角色,有的人一生平安到老,有的人中途退席,人生如戲,究竟這場戲是否真如人們所在乎的?也許各位在看這件事會覺得我的表妹遭「天妒紅顏」,但誰知道這不是她此生成就的本意呢?冥冥之中天地萬物都在朝著「認識自己」的路上走,這就是「道」。沒有人是那麼清楚地,懷著記憶來此一遭,而能把每個過程看成是劇本的一環情節。所以,人們的喜怒哀樂悲笑看似纏繞著主題在運行,看起來就像是沉湎在迷航之旅當中。我沒有辦法開口對孩子們說:「讓我們懷著歡慶的心去慶祝死亡接納了她」我說不出口,因為人人都怕死。所以,人們把死亡辦得很熱鬧很轟轟烈烈...卻沒有歡慶的心,也許人們都在內心暗自悲嘆著自己也會死吧?擁有那麼多卻都帶不走。也許明天還是個陰天,但別再抱怨了,下雨收衣,晴天打傘,人生不就如此嗎?歡慶吧!死亡會治癒傷痛,死亡也會航向永生。

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─── 寫給 會死的自己












blog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
寫過的文章